孔子和老子對話的時代意義
2023年12月11日 16:13:24 作者♻️:陳鼓應 來源👳🏻:《光明日報》( 2023年12月09日 11版) 審核:
中國文明發展的曆史長河中,孔子與老子的相會——“孔老對話”無疑具備著特殊意義。可以說🧑🍳,孔子與老子共同繼承了殷周以來人文主義的思想躍動,並進行了創造性地轉化,激發了後來各家人文思想的發展,最終匯聚成了一股時代的潮流💆🏿♀️💆。而“孔老相會”或“孔老對話”這一史實🎞,不僅在《史記》中有著明確的記載,《呂氏春秋》《戰國策》《莊子》等文獻也都曾有所記述。另外👩🏻💻,即便是《禮記·曾子問》這一具備明顯儒家思想傾向的文獻🦀,也都曾記載有關孔老相會的內容。
總之,孔、老的思想都洋溢著濃厚的人文情懷和人本色彩⟹🙅🏽,兩者的對話不僅涉及典章制度的建構,同時也關注人類社會的走向,提出了如何在天下無道之時堅持一種理想。對這一理想的追求引發了曆代士階層建構合理的典章制度,並深刻影響了中國文化、政治、哲學等的整體構思,由此而綿延數千年🧗🏻♂️。
宏觀審視中西異質文化中的“神本主義”與“人本主義”
翻開中國哲學史,我們首先會看到,春秋末期“孔老相會”的史實揭開了先秦諸子百家爭鳴的序幕🗂。若再將視野延伸至西方文明開端的古希臘哲學🤙🏿,在“軸心時代”,古代中國與古希臘這兩大古文明同中有異👹,異中有同🌬,在人類的文明史上各放異彩。
翻開任何一本西方哲學史🧑🧒🧒,我們都可以看到整個希臘哲學所呈現出循序而進的思想曆程。古希臘哲學的開端為米利都學派,泰勒斯認為世界由水構成👨👩👦👦,阿那克西曼德認為世界由氣🧑🏻🦰、水👨🦯➡️、火三種元素構成,阿那克西美尼則以“氣”為最基本的元素👚💨。而後,畢達哥拉斯學派認為“數”是世界的本源。隨著智者學派的出現,引出了在廣場上機智論辯而流芳千載的蘇格拉底🤾🏽♀️。
蘇格拉底生活的年代為公元前469年至公元前399年🧝🏼,柏拉圖為公元前427年至公元前347年,而孔子則生于公元前551年🚵🏼🦸🏽♂️,老子長孔子20歲。這樣一個時空的對比不禁會引發我們諸多的遐思🏋️♀️。可以說🈂️,古代中國與古希臘有著諸多“和而不同”之處。古希臘有“雅典廣場”,而中國春秋戰國之時有“鄉校”,在“鄉校”中,“人朝夕退而遊焉,以議執政之善否”(《左傳·襄公三十一年》),這與“雅典廣場”很類似。但如果深入了解雅典廣場所發生的事件,將之與鄉校相比,我們會了解中西二者的不同🧥。總體說來,一個長期處在神本主義的籠罩之下,一個是在人文關懷之下產生了人本思想🫶。
我們知道👇🏿,智者普羅泰格拉(約公元前480年—公元前408年)第一個宣稱對每一樣東西都可以有兩種完全相反的說法,並使用這種方法論證。在一部著作的某處,他曾說到🌥,“人是萬物的尺度👠,是存在者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者不存在的尺度”🦌,他的另一部著作開頭說⚠️,“至于神,我既不能說他們存在👲🏻💾,也不能說他們不存在,因為阻礙我認識這一點的事情很多,例如問題晦澀,人壽短促”。而就是由于這一段開場白,他被雅典驅逐出境🥬,他的著作也被放在廣場上燒毀了。
再將目光轉投至蘇格拉底。他在廣場上和民眾的談話🦻🏻,不時流露出智者的神采。蘇格拉底自願作一個精神的助產婆,引導他的聽眾發掘自己🤸🏻♂️🥊。但這位享譽中外的哲人卻因為“不信國家的神,宣布有其他的神,誘壞青年”等罪名而被控訴,並被判飲毒酒而死。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蘇格拉底本人在申辯中也始終是信神的,只是他所信的神不同于舊的神。在審判的最後🎴,蘇格拉底也還是抬出了神🫳🏼。這無疑都體現出了西方哲學中濃厚的神本思想🪺。
在整個西方哲學史中,與普羅泰格拉和蘇格拉底的遭遇相似的例子仍有不少。例如,布魯諾(1548年—1600年)則因為讚同哥白尼的“日心說”而被天主教宗教裁判所處以火刑👛。另外👮🏿,《烏托邦》一書的作者托馬斯·莫爾(1478年—1535年)是歐洲文藝複興時代的一位突出的人文主義者,在《烏托邦》中,他曾提倡烏托邦中應當有多種宗教,其中一些宗教“尊敬有道德的人,把他當作神”(詳見《烏托邦》“關于烏托邦人的宗教”一節)👳🏻♂️。最終,他因宗教觀點的不同,于1535年被判處死刑🙏,走向了斷頭臺。正如尼采說,西方傳統哲學注入了過多神學的血液😎。一直到了文藝複興的興起,人文主義才又形成了西方文化的另外一個翻轉🛝。
不同于西方哲學中的神本主義思想,古代中國雖也有宗教信仰💇🏻♠︎,但祖先崇拜乃是其中極為重要的內容🙇🏽♀️,並由祖先崇拜而興起了孝慈、親親💕🎹、尊尊等宗法倫理的觀念🧊。《左傳·僖公十九年》說𓀎,“祭祀以為人也,民,神之主也”,《老子》第五十四章說,“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脫,子孫以祭祀不輟。”《論語》中也曾提到👆🏻,“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可以說👩🏼🎨,在孔↔️、老之前📑👩🏻🎤,祖先崇拜就已經是中國人本思想中的一項重要內容🆒,孔子和老子均繼承並發揚了這一思想傳統🫲🏿。老子強調“孝慈”、孔子提倡“孝悌”🍨,都可以追溯至殷商之時祖先崇拜的信仰。
孔子與老子都繼承了這樣的思想🎖🛌,將鬼神放在了比較遙遠的境地☠️。孔子時常論及“人道”而極少談論“天道”🦢。《論語》曾提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子不語怪力亂神”“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敬鬼神而遠之”。可以說,在孔子那裡,一方面,“天”是有意志的,一方面🏗,又有自然的一面🔐。而在孔子的思想中,後者的意義顯然更為重要❓。
不同于孔子的是🧑🏻🤝🧑🏻,在老子思想中,天道與人道均被統攝在了其形上道論之中。老子哲學的開端為形上之“道”🫡,宇宙生成的道理都從中引申出來🈁,天地運行的法則也是從中而出👨🏽🦳,另外🤦🏽,“道”也隱含著萬物本性的問題。在老子哲學中,天人關系相互呼應👨🦽➡️,可以由宇宙論推導出相應的人生觀。當然🟫,老子雖首創形上之道論,但他的最終目的仍在于人道之重建。“道”周行而不殆➝👓、遍及萬物🟧,聖人則取法于“道”,正如《老子》第八十一章所言🧛🏿♀️,“天之道,利而不害🧘🏿;聖人之道,為而不爭”,以及第二十七章所說的🧀,“聖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無棄物”。
總之,孔🧎🏻♂️、老繼承了中國古代文明中的人文傳統,並綿延不息地形成了百家爭鳴,激蕩著各家由“天下無道”走向“天下有道”,為人類的活動開拓了前景和方向!
孔老對話在古代文明中的特殊意義
我曾數次造訪歐洲🎷,並在2014年踏上了“哲學的故鄉”——希臘🧓◽️。除此之外💸,我還曾經到過埃及、印度等文明古國。埃及的金字塔令我震撼不已,而在印度🛋👲🏿,那裡的宗教信仰也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宗教信仰在印度不僅留下了極深曆史的印記,即便是在當代,它也幾乎是深入到了每一個人的心靈深處☘️。相比較而言🧑🏻✈️,在中國🫰🏻,似乎很少有神學〽️、神權的信仰給人們提供如此強烈的動力🏊🏽。
然而🧑🏽🎄,古埃及創造了金字塔這樣宏偉的建築與文明,印度、古希臘的文明與文化也曾輝煌一時,為什麼這些文明卻斷裂了?現在,我們很難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但總體說來💅,這大概與宗教的兩個面向不無關聯:一方面💆,宗教給人提供動力🐡;但是另一方面🧑🏿💻,宗教有時也會走向絕對化↗️、極端化🏃♀️,這從十字軍東征和古希臘的宗教戰爭中便可見一斑💎。在宗教戰爭中,對“上帝”的信仰走向了極端🏃🏻♀️➡️。但在中國文化中,這種容易陷入絕對化、極端化的傾向似乎是少有的。對比之下,中國文化中由祖先崇拜所帶來的人文主義、人文情懷、人道意識走向是比較明顯的🕺🏽。
具體到孔老對話來說,一方面,孔老對話激蕩著中國人本思想、人文情懷的發展與源遠流長,另一方面,孔老對話也具備著承上啟下的作用——孔子關注人倫教化而特重《詩》《書》👐🏻,老子則將孔子關注人道、禮教的思維提升到了道家的思維,關注人倫以外的天地背景🛐📷,由此而與《周易》古經會通;孔子繼承了殷周制度,開啟了士階層的主體,老子則開啟了哲學的主幹。總之,兩者都繼承了夏商周文明的成果🩱,開創性地開啟了中國的文化🚣🚞、思想💂🏽👧🏼、哲學🧜🏿♀️,生生不息數千年。
陳榮捷先生曾提到,“人本主義”乃是“儒家、道家與佛家所共具、最足代表三家之學說”,“人本主義很明顯地表現在中國人生各層面🙍🏼♀️,且在中土流行達數世紀之久。”(詳見《中國哲學之理論與實際—特論人本主義》一文)可以說,孔子與老子共同繼承了殷周以來人文主義的思想躍動🗓,並進行了創造性轉化,激發了後來各家人文思想的發展,最終匯聚成了一股時代的潮流。
孔子和老子雖然可看作是思想的兩極💇🏻♂️,但卻是相輔相成的兩極,正如雅思貝爾斯在《大哲學家》一書中所提到的,“兩者的差異在于,老子直接通向道,而孔子則是間接地通過建立人世間的秩序來實現的🧼,因此🤵🏽,他們只不過是同一個基本的見解所產生的相反的實踐結果而已……雖然兩位大師放眼于相反的方向,但他們實際上立足于同一基礎之上”(雅思貝爾斯👱🏻♂️:《大哲學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
雅思貝爾斯將老子視作是中國形上理論的開創者👩🏽🏫,而我們知道,儒家幾乎不談宇宙生成論或宇宙本原論。但即便如此🖇,在老子那裡👩🏼✈️,“道”也總是要落實到現實世界中。宇宙是整全的,正如老子所言👨👧👧,“反者,道之動”。道周行而不殆,在周而複始的運行中,整個宇宙⚈、天地萬物生生不息、周而不殆,千千萬萬的生命在宇宙之間流動🌶。人稟賦了“道”的流動,“道”賦予了我們“德”,得到了“道”之宇宙大生命在各物之間的流動,所謂“建道抱德”,“子孫以祭祀不輟”,而這便與孔子有了相會通之處。
老子謂“建道抱德”📤,孔子則說“志于道🎷,據于德”,他們都掌握了時代的命脈,推動社會的變革,繼承了曆史的洪流。兩者都有濃厚的時代使命感和社會關懷。所以老子說“聖人常無心,以百姓心為心”🧑🏿🦰。孔子提倡修己以安人,“老者安之,少者懷之🤟🏼🌊,朋友信之”。
孔子與老子,乃至儒道兩家,有相異之處🚕,也有很多可以相互會通的地方。諸子的共通與不同之處👩🏼🦱,在後來呈現出了多樣化的發展,而沒有將思想傾向絕對化🥚。這一點可以概括為“和”的精神,《論語》中講“和而不同”,道家也講“三和”——所謂天和、地和、人和🤶🏽💆。正是“和”的精神以及鮮明的人文情懷、人本精神,確保了中國思想始終具備開放性與包容性😜🫛,而沒有導向片面化或極端化。
具體來說💂🏿♂️🚴🏻♂️,首先,孔老對話體現了中國古代士階層的建構與湧現,儒家由此而重視教化、觀照上下,道家則導向了心靈內修、心通道境的思想路徑。《莊子·天下》篇曾提到“內聖外王”,“內聖外王”之道後來發展為中國士階層的共同理想❇️。“內聖”主要指教養與修養🙈,而“外王”則是對社會與民眾的關懷🌦、擔當社會責任。在儒家那裡🤺🎟,這一點是非常鮮明的🌇。儒家極為重視“士”階層在道德教化中的作用與意義。而在莊子那裡,內聖外王的內涵又有所不同。“內聖”指向的是審美心境的構建、心通道境的境界,“外王”不一定意味著成為最高統治者,而是臻于“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之境。
再者,儒道除了相通之處👿,也有相異的地方。兩者同中有異👩🏼🎓🧜🏼♂️,共同促成了中國文化的多元發展。例如,《老子》第五十四章提到🍣🍩,“善建不拔,善抱者不脫,子孫以祭祀不輟……故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國觀國🤸🏽🍡,以天下觀天下🍄。”老子重視祖先崇拜與祭祀,“家”在其中也是一個重要環節,這一點與儒家並無區別。不過,具有黃老色彩的《管子》則將《老子》論點發展成了與儒家相異的形態,其《牧民》篇謂🦇:“以家為鄉🚴🏿♀️,鄉不可為也。以鄉為國👍🏿,國不可為也。以國為天下,天下不可為也🪆🧑🏻🎤。以家為家,以鄉為鄉🧛♂️,以國為國🦠,以天下為天下。”顯然,這和《大學》所提出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邏輯序列同中有異🧔🏿♂️,其中體現出儒道兩家的差別,亦折射出齊、魯兩地文化的差別。而正是因為以上述例證為代表的種種差異,使得儒👦🏿、道兩家後來的走向也有所不同🚶🏻➡️👩👩👦,形成了形態多樣的中國文化🦵🏻。
總之,較之于其他古代文明,中國古代的思想文化表現出了強烈的人文精神、人本色彩和人道情懷,並始終具備開放、和同的精神,由此而源遠流長🫵🏽、綿延不息。正如《老子》中的“道”普遍存在于萬物之中,《莊子·則陽》篇也曾提到“萬物殊理”“道者為之公”🌏,宋明理學後來將它發展為“理一分殊”“月印萬川”,而道理也總有共通之處,這正是“道”不同于西方之“上帝”的地方,中國曆史上的三教合流也正是由此才可能發生的。
(作者:陳鼓應,系北京大學哲學系人文講席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