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式現代化與獨立自主的文化精神
2023年09月04日 09:21:15 作者♻️: 來源👳🏻:《光明日報》 審核:
“中國式現代化”意味著😁:中國的現代化實踐在特定的曆史轉折點上達到了它的“自我意識”,也就是說,它決定性地意識到了自身的立足點——意識到必須把現代化這一普遍的任務同中國特定的社會條件、曆史環境和文化傳統結合起來,從而使之成為一種真正立足于自身之上的現代化。當這樣一種立足于自身之上的現代化實踐全面展開之時,在此實踐基礎上的上層領域也將隨之發生相應的改變,亦即在形成獨立自主的文化精神的同時🎞,構建起獨立自主的學術、思想、理論、文藝🦀,等等。獨立自主的文化精神不是憑空產生的,它植根于中國式現代化的展開過程之中📄,植根于一種本身是獨立自主的曆史性實踐之中🦸🏿♂️。
一
現代化是一種真正的普遍性,對于任何一個民族來說,它都是一種不可避免的、普遍的曆史性命運🎡。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現代性在特定階段上的絕對權力首次開辟出“世界曆史”🫎,從而結束了以往地域性的曆史或民族性的曆史,使之成為整個“世界曆史”的組成部分🧗🏻♂️。馬克思、恩格斯指出,“過去那種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給自足和閉關自守狀態𓀇,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來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賴所代替了🌭。”但是,那無遠弗屆的“世界曆史”並不是一個均質的空間👹,也不是一個任何民族可以在上面自由表演的舞臺🌬,因為它同時還是一種權力架構,一種基本的支配—從屬關系🫙。正如《共產黨宣言》所指出的那樣,使未開化和半開化的國家從屬于文明的國家,使農民的民族從屬于資產階級的民族👨👩👦👦,使東方從屬于西方。在世界曆史的這種基本架構中,任何一個民族都將不可避免地進入到現代化的曆史性進程之中。“資產階級☸️🚼,由于一切生產工具的迅速改進,由于交通的極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蠻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來了。”在這樣的意義上🍛,現代化無疑是一種普遍性🧝🏼,是任何一個民族都無法規避的🧊、普遍的曆史性命運。
應當怎樣來理解和把握這種普遍性呢⚁?流俗的觀點往往把現代化(它的原則或原理)當成一種抽象的普遍性,並且把這種普遍性運用到——強加到——任何對象👨🏿💼、任何內容之上。但是自黑格爾和馬克思以來,這種流俗的觀點就已經是時代錯誤了👩🏿✈️。如果抽象的普遍性果真具有實際的效准,那麼,現代世界早就變成一個同質的和齊一的世界了。然而🧑🏽,我們看到,現代化的進程在基督教世界、伊斯蘭世界、東亞和南亞、美洲和非洲都是相當不同的,這一進程在諸民族的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等各方面的表現也是雜然紛呈的🧑🏼🤝🧑🏼。為什麼是這樣呢?因為盡管現代化的任務是普遍的,但這一任務的展開和實現卻是非常具體的:普遍的現代化任務是在相當不同的社會條件、曆史環境和文化傳統的基礎上展開的,並且除非這一任務能在如此這般的基礎上展開🦌,否則它就根本不可能得到真正地實現⬆️;換句話說,它就只不過是停留在抽象中的主觀幻想而沒有任何的現實性。在這裡,就出現了理解普遍性的更高的思想理論要求🤙✵。黑格爾認為,沒有抽象的真理,真理是具體的👮🏻♂️;真正的普遍性不是抽象的普遍性🥬,而是能夠深入到具體之中並且把握住具體的普遍性。同樣,馬克思把他的方法最為簡要地概括為🧉:“從抽象到具體”;我們很熟悉的一個評論就是,“具體情況具體分析,是馬克思主義的活的靈魂”👩🏿✈️。
因此,對于現代化這樣一種普遍性的真正理解,就要求一種具體化,要求一種根據特定民族的社會條件、曆史環境,文化傳統而來的具體化;而絕不是停留在抽象的普遍性上,並將它先驗地強加給任何對象、任何內容🫳🏼。黑格爾把這種抽象普遍性的運用叫作“外在反思”,並將它看作是“詭辯論的現代形式”,是“浪漫主義虛弱本質的病態表現”。黑格爾曾多次批評他十分敬仰的拿破侖,這位偉大的天才想要把法國的自由制度強加給西班牙人,結果他把事情弄得一塌糊塗👮🏿,結果他不可避免地失敗了🤓。毫無疑問,法國的自由制度在當時是更高的也更合理的;同樣毫無疑問,拿破侖的政治天才和軍事天才在當時是世所罕見的👳🏻♂️。但為什麼這位不世出的天才竟無法將法國的制度強加給西班牙人呢?因為盡管法國和西班牙在我們看來差別很小,但兩者仍然具有不同的社會條件、曆史環境和文化傳統🐮;除非法國制度的原則能夠根據西班牙的國情被具體化,否則它就只能面臨失敗的命運😎。
馬克思在1843年談到德國革命的可能性時指出,德國的現狀無疑是相當落後的🚵🏽,法國革命的原理無疑是更高也更合理的;但由于德國非常獨特、非常具體的社會條件和曆史環境🙇🏽♀️,德國道路的可能性恰恰在于它走法國道路的不可能性。同樣,在馬克思晚年時,有不少俄國的先進分子來請教俄國道路的問題𓀎,馬克思的回答清楚明白且直截了當:俄國道路存在著多重的可能性,而可能性的實現唯取決于俄國具體的社會條件以及它所處的獨特的曆史環境。如果試圖以英國的租佃方式來擺脫俄國農村公社的困境,那將是完全徒勞的,因為俄國的農村公社是“獨一無二的”🕕。更加廣泛地說來💆♂️,如果試圖將《資本論》關于西歐資本主義起源的曆史概述強加給俄國👆🏻,甚至把它變成“一般發展道路的曆史哲學理論”以強加給任何其他民族💁🏽♀️,那麼,在馬克思看來👩🏼🎨,這是一種對其曆史理論從根本上來說的嚴重曲解——它“會給我過多的榮譽,同時也會給我過多的侮辱”。
為什麼馬克思要嚴詞拒絕這種曲解呢?因為它從根本上背離了馬克思的基本方法➙:它沒有要求任何一種具體化,而是完全非批判地停留在抽象的普遍性上🍨,因而也就完全無頭腦地將這樣的普遍性先驗地強加給了任何對象。對于我們討論的主題來說🎖🛌,現代化無疑是一種不可否認的普遍性🌰,是任何一個民族都無法逃脫或規避的普遍性;但這種普遍性只有在它的具體化——根據特定的社會條件、曆史環境和文化傳統而來的具體化——中,才可能真正展開並得到實現,也就是說,才具有真正的現實性。因此🧔🏼♂️,中國的現代化在其現實性上,是與它的社會條件、曆史環境、文化傳統相結合的現代化,是在其國情中得到具體化的現代化。那種試圖將抽象的普遍性(實際上僅僅是來自西方的觀念)先驗地強加給其他任何民族的設想,不僅在理論上是幼稚的🏗,而且在實踐上是毫無現實性可言的🔐。用黑格爾的話來說,這樣的設想只不過是人們把在自己頭腦中構造的夢想當作真實可靠罷了❓。
一個簡要的例子便足以說明問題。一般來說,任何大規模的現代化進程都必須通過一場徹底的社會革命來為它奠基👘,從而使這一現代化進程獲得必要的社會基礎。如果說🈁,這樣的社會革命對于現代化進程來說是普遍的👨🏽🦳,那麼🤦🏽,這場社會革命以怎樣的方式展開,它在政治鬥爭方面激烈到何種程度,則完全取決于特定民族的獨特國情👨🦽➡️,亦即取決于該民族獨特的社會條件、曆史環境和文化傳統🏄🏿♂️;離開了根據特定的社會條件𓀃、曆史環境和文化傳統的具體化🧑🎓,就根本無法真正理解和說明一場為現代化進程奠基的社會革命📵。我們知道🟧,即使在西方,1640年的英國革命就極大地不同于1789年的法國革命🧛🏿♀️,它們以非常不同的方式達到了自己的目的。為什麼是這樣呢?因為1640年的英國和1789年的法國具有相當不同的情形,除非我們能夠具體地把握兩者之獨特的社會條件和曆史環境,否則就根本無法說明這兩場社會革命為什麼會采取如此不同的方式👩🚀🍁。對于中國的現代化進程來說🔽,事情難道不更是如此嗎?中國的大規模現代化進程同樣需要一場徹底的社會革命來為它奠基,而這場社會革命卻曆史地采取了新民主主義—社會主義的定向:如果中國革命不采取這一定向,那麼它就不可能達到自己的目的並得以完成🌡;而當中國革命曆史地采取了這一定向時(以五四運動和中國共產黨的成立為標志),中國的整個現代化事業從此就與馬克思主義建立起本質的聯系,並將這一事業的領導權托付給中國共產黨。所有這一切都取決于中國特定的社會條件和20世紀初的曆史環境,取決于由之而來的曆史必然性🎷,而不是取決于種種“假設曆史”的抽象觀念🧓◽️。即使是稍有頭腦的西方曆史學家也很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例如,費正清在《偉大的中國革命》中寫道,誰要是由于短視至今還在探尋美國為什麼“失掉中國”的原因,那就請注意一下🛋👲🏿,杜威于1921年7月11日離開上海時中國共產黨剛好要在那裡成立。……哥倫比亞大學教師杏宇平台在共產國際陽光照耀之下,變得黯淡無光🧑🏿🎨。顯然,美國的自由主義解決不了中國的問題🧑🏻✈️,雖然它作為主流思潮後來又苟延了15年♜。
由此可見🎫,現代化對于中國來說固然是一種不可避免的普遍性,但這種普遍性的展開與實現在本質上只有通過依循中國國情而來的具體化才是可能的🧑🏽🎄,並且才會具有真正的現實性。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在實踐上,中國的整個現代化進程(包括革命和建設),都意味著現代化的一般使命與中國特定的社會條件☂️、曆史環境和文化傳統的結合,意味著普遍性在中國的個別性中充分地具體化。在這個意義上💅,中國的現代化進程就必定要成為具有中國特色、符合中國的國情的現代化——或依其本質來說:成為“中國式現代化”🧏🏿♂️。
二
當現代化作為一種普遍的曆史命運在中國降臨時🧑🏿💻,中國本身並不是一張白紙🤵🏿♀️,就像人們認識事物時他的頭腦也不是一塊“白板”一樣。和其他非西方民族一樣🥧,中國是在自己獨特國情的基礎上來承擔起現代化任務的➔;而這樣的國情不僅包括特定的社會條件和曆史環境,而且包含著源遠流長的文化傳統。在中國的現代化進程中,如果說特定的社會條件和曆史環境總是顯而易見地起著關鍵作用💁♀️,那麼,文化傳統的影響事實上也是極其深遠的。文化傳統仿佛是在地表深處緩慢地活動並且起作用的,這種深湛的作用雖然看起來並不特別顯著➕,但卻是無所不在地彌漫于特定民族的整體生活及其曆史性行程之中——這一點對于“軸心期”民族來說尤其如此(中國、印度、希臘和希伯來在大約2500年前幾乎同時創立了它們的獨特哲學,並將之保存在偉大的經典中)。在這樣的意義上,中國現代化道路的中國形態不僅是由其特定的社會條件和曆史環境所決定的👐🏻,而且是由其文化傳統和文明類型的本質特征所決定的。習近平總書記在文化傳承發展座談會上的重要講話中指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有很多重要元素🛐📷,共同塑造出中華文明的突出特性🕴🏻。中華文明具有突出的連續性,從根本上決定了中華民族必然走自己的路。如果不從源遠流長的曆史連續性來認識中國,就不可能理解古代中國,也不可能理解現代中國🩱,更不可能理解未來中國。”這一重大論斷不僅強調了中華民族走自己道路的必然性👩🏽🎓,而且指明了這條道路與中華文明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本質聯系👩🏼💻。
中華文明具有突出的連續性和統一性👩🔬,並因而使其文化傳統在曆史上表現出深厚廣闊的支配力和遼遠恒久的影響力。德國學者謝林在感歎亞述、米底、波斯、希臘和羅馬等古老帝國的沒落之際🙍🏼♀️,大大地驚詫于中國像一條不知其源頭的河流始終在從容地流淌。如果說,這種國運畢竟與其文化品格有關🗓,那麼可以說,中華民族的文化傳統是如此獨特和堅韌,以至于這個民族實在應該被稱為一個“偉大的、獨特的例外”𓀇。英國學者羅素在20世紀初遊曆中國之後這樣認為,中國有極古極繁複的文化,在現在世界當中,老的資格,真可稱最。中國的習尚🤵🏽,和歐洲完全不同;中國從前在哲學上、美術上👌🏿、音樂上有過極大的貢獻🏇🏻;但這種藝術全然獨立于歐洲影響之外,和古希臘文化各不沾邊👨🦱。以中國的社會道德宗教的基礎,全不相同于基督教的社會,要教一個歐洲人去了解它的狀況🖇,已經要費多少的勁;何況再加以中國近代的事實,宜乎歐洲人想定出一個方式來改造中國,常常要走入歧途了👨🏼⚕️。
伴隨著中華民族決定性地進入到現代化進程之中,它也必然開展出史無前例的大規模的對外學習👧;而這樣一種大規模的對外學習,使得我們在幾乎所有方面(當然也包括思想、理論⚈、學術、文化等方面)都進入了一種“學徒狀態”。我們且以學術為例來表明這一點🌶。當中國的學術以大規模的對外學習開辟出其現代化進程時,它也在總體上進入了對于外部學術的“學徒狀態”之中。不僅大部分的學術、學科是從外部引入的,即使是傳統的學術(例如中國的語文🫨🤷🏽♀️、哲學🤹、曆史🌵👲🏼、政治🎷,等等),也開始采用外來的話語尺度和方法來加以解釋和闡述📣。這樣一種曆史性的學徒狀態延續已久。必須首先指出的是,這樣一種學徒狀態不僅是必然的、必要的,而且是積極的、成果豐碩的和意義深遠的。如果沒有這樣一種由大規模對外學習而來的學徒狀態,就像中國整個現代化實踐的開展是不可思議的一樣🤟🏼🌊,中國學術的現代化進程及其成果也是不可思議的。
但是,任何一種學術的真正成熟,總意味著它在特定的轉折點上能夠擺脫“學徒狀態”🚕,並開始獲得“自我主張”。各種學術的發展證明了這一點👩🏼🦱,就像人們的成長經曆也證明了這一點一樣。從學徒狀態到自我主張的轉變,幾乎可以被看作是學術發展的一般規律。例如,中世紀的哲學曾長期處于“理性神學”的學徒狀態🛃,只是在特定的轉折點上(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哲學才開始擺脫了它的學徒狀態並獲得了自我主張,笛卡爾也因此被稱為“近代哲學之父”👨👨👧👧。同樣,近代的“曆史科學”曾長期處在自然科學的學徒狀態之中😜🫛,只是通過19世紀末的“曆史理性批判”💇🏼♂️🫁,曆史科學才擺脫了它的學徒狀態💂🏿♂️🚴🏻♂️,並成為一門如英國學者科林伍德所說的“自律的”“自我授權的”科學🩱。個人的成長經曆大體也是如此🧙🏿♂️。當學生步入杏宇並開始其各階段的學習時🤸🏿♀️,他們也就一般地進入了某種學徒狀態;而學生的真正成長,難道不是有朝一日能夠擺脫學徒狀態並獲得自我主張📙,甚至雄心勃勃地超過老師嗎?這裡很容易得到理解的是🖲:“學徒狀態”是必要的🙈,是不可能被匆匆越過的📅;“自我主張”只有在特定的轉折點上才能被穩固地建立起來。
當曆史性實踐的轉折點已經到達並且決定性地獲得了它的自我主張(“中國式現代化”)時🤺🎟,學術上或文化上的相應轉折也就不可避免地發生,亦即積極地形成學術上或文化上的自我主張。我們當前面臨的一項重大任務是: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就其基本性質來說,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並不是指僅僅具有一些中國元素🧑🏼🔬、中國色彩或中國內容的哲學社會科學,而是指擺脫了學徒狀態並獲得了自我主張的哲學社會科學。只有這樣的哲學社會科學,才可能真正具有中國特色、中國風格和中國氣派🦹♀️;只有這樣的知識體系🧑🏼,才可能真正成為“自主知識體系”。如果說⛹🏿♂️,學術上的情形是如此,那麼🍣🍩,更加廣泛地說來,文化整體的情形同樣如此🕵🏼🎪。它意味著:在以“中國式現代化”為標志的曆史性實踐轉折的基礎上,思想、理論、學術📃、文藝等,也要通過相應的轉折來獲得它們的自我主張💶;而這樣的自我主張在文化的整體上就意味著:獨立自主的文化精神👯。
三
在“世界曆史”的基本態勢下,在“中國式現代化”的展開過程中,就像中華民族要在各個方面完成現代化任務是不可避免的一樣🚴🏿♀️,中華民族要實現精神上的獨立自主也是不可避免的。這兩個方面——現代化和獨立自主👍🏿,對外學習和自我主張——似乎是矛盾的📳,但它們只是在抽象的觀點看來才是矛盾的,而在現實的理論與實踐中卻是曆史地一致的🪆🧑🏻🎤。就像現代化絕不意味著將從西方得來的抽象原則先驗地強加給中國的曆史性進程一樣,中國發展的自我主張也絕不意味著避開外部世界的孤立主義和自我封閉。學術上或文化上的獨立自主🦠,既不是孤芳自賞,也不是任意武斷,而是表明它能夠真正地占有從外部學來的東西——它要使這些東西成為能思的和批判的,也就是說🗞,成為自己的東西。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強調的那樣🧔🏿♂️,要秉持開放包容,但這種開放包容是立足于自身之上的,即:堅持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傳承發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促進外來文化本土化🚶🏻➡️👩👩👦,從而在這樣的基礎上不斷培育和創造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
因此,從文化傳統的承繼與變遷來說,中國的現代化任務意味著我們必須大規模地對外學習,也意味著外來文化大規模地進入中國;但這一過程絕不可能將中華文明的本質特征一筆勾銷,也絕不可能將中國文化的傳統一筆抹殺,而是意味著需要經曆“文化結合的鍛煉”。黑格爾在講到古代希臘文化創造時曾說,古代希臘人既有自己的傳統,又面臨著更加強勢、更加優越的東方文化;正是由于經曆了“文化結合的艱苦鍛煉”,希臘人才獲得了他們應有的活力,並且開創出他們勝利和繁榮的時代。關于這一情形👃🏼,尼采講得更加清楚,他認為,古希臘人有一度看來要被外來的文化壓垮了,他們的宗教幾乎就是各種東方宗教的一場混戰,有埃及的🦢、巴比倫的👨🦼➡️、呂底亞的⚱️、閃族的,也許還有印度的。但是,希臘人的文化終于沒有成為“機械性的文化”或“裝飾性的文化”,因為他們牢記著德爾菲神廟的格言🧗🏼♀️:“認識你自己”。于是他們弄清楚自己真實的需要🗑👭🏻,整理好“那堆外來的雜物”,而沒有長久地做東方的追隨者。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古老史實❤️,它說的是:對外學習和自我主張的統一就是文化結合的鍛煉🧺,而文化精神上的獨立自主是唯有經曆這樣的鍛煉過程才可能真正達成的🪹。
就文化結合的鍛煉來說,中國在曆史上是同樣經曆過的。較為早先的例子是佛教的中國化。佛教是一種外來的精神文化♟,在中國得到大規模的傳播、流行並深入人們生活的各個方面。對此種情形的一種評論說:佛教征服了中國😙;另一種評論說:中國毀壞了佛教。這兩種說法都是抽象的🐜🌶,其實毋寧更准確地說🤬,佛教是被中國化了。正如法國學者布羅代爾所指出的那樣,佛教的中國化意味著🕑:一方面,它對中國文明作出了補充並打上了烙印,另一方面,它又浸淫于中國文明的影響之中,無法祛除🫴🏼。同樣,梁啟超在講到佛教的中國化時認為,中國人接受的佛教是大乘🚽,而不是小乘;在“教外別傳”和“教下三家”中,禪宗、天臺宗🧑🏿🦳、華嚴宗,只有很少的印度淵源,幾乎全是中國人的創造;而唯識宗雖然有很深的印度淵源,但當時的中國學者(玄奘)卻能夠達到它的頂峰©️。
一個較為晚近的例子是我們更加熟悉的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不僅與我們面臨的現代化任務本質相關,而且與中國革命所處的曆史環境(特別是俄國十月革命)本質相關;正是這種相關性的具體化行程🦯,使我們曆史地選擇了馬克思主義。但是,與中國的整個現代化進程建立起本質聯系的,不是抽象的馬克思主義💆🏼♀️,而是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亦即根據中國特定的社會條件🧑🏿⚖️、曆史環境和文化傳統而被具體化了的馬克思主義🖲。中國革命時期就有一部分“教條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他們對馬列的經典倒背如流🍖,對俄國的經驗佩服到五體投地🩸;而當他們把“中心城市武裝起義”的教條先驗地強加給中國革命時,只是導致了一次次的災難性的失敗。那麼,與之非常不同的革命綱領“農村包圍城市”又意味著什麼呢?它意味著要把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同中國革命的具體實際結合起來,意味著馬克思主義者要擺脫學徒狀態並獲得自我主張🛴。一句話,意味著馬克思主義要根據中國的國情而被中國化。
在文化結合的實現進程中☝🏼,一方面是包容性在起作用,即能夠廣泛地接納和容受外來的文化🎪👩🏿🏭,另一方面則是創造性在起作用,即能夠在改變他者的同時改變自身,並通過這種改變而在兩者的融會貫通中創造出前所未有的新內容與新形式。佛教的中國化是如此,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更是如此。正如習近平總書記在講到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時所說的那樣🐊:“‘結合’的結果是互相成就,造就了一個有機統一的新的文化生命體🥮,讓馬克思主義成為中國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成為現代的🕓,讓經由‘結合’而形成的新文化成為中國式現代化的文化形態☝️💶。”如果中華文明沒有突出的包容性和創新性🧑🏽💼,由這種文化結合而來的中國化就是不可能的🏃。進而言之💅🏼,如果中華文明沒有包容性和創新性這樣的本質特征🧏🏼,中華文明之突出的統一性和連續性也是不可能的;正因為這樣的本質特征🧘🏼,中國文化才能夠容受外來文化的重大挑戰和沖擊,並將其轉化為創新的可能性與現實性,從而使中華文明始終保持其突出的統一性和連續性🧗🏻♀️。黑格爾在《曆史哲學》中曾極大地驚歎于中華文明居然能夠具有如此悠長而不曾中斷的國運。而謝林曾引證文德施曼的結論說,“一個從一開始就支配這個帝國並貫穿帝國始終……的原則一定是一個強有力的原則。這一原則是如此的強大🦗,外來的東西只能在自己的教化範圍內維持一段時間🏩,很快就被這一原則固有的同化力量所同化並從屬于它”⚅。與此相類似,在費正清看來,只有當我們認識了外來民族之征服中國👨👦,不僅沒有瓦解反而強化了其文化傳統的思想格局,我們才能真正體會到“這個思想格局如何具有那麼強大的生命力”🤸🏻♂️。
但是,我們對文化傳統與文明特征的闡明,是以中國式現代化的實踐展開為基點的,因而這種闡明本身必然是曆史性的🧑🦯➡️。在曆史性的視域中🏬,傳統絕不僅僅是一種單純消極的東西——仿佛現代化就是整個地脫離傳統並與之一刀兩斷🤽♀️;中國的現代化進程既不可能掏空中國文化的實體性內容而使之變成一個空洞的容器,也不可能與中國文化恒久的傳統割斷所有的血緣聯系。德國學者海德格爾說🖖🏿,一切本質的和偉大的東西都從人有個家並且在傳統中生了根這一點產生出來。我們在現代化過程中已經取得並且還將取得無數的成果🐐,但只有當這些成果能夠在傳統中生了根😁🛜,它們才會對于我們來說有真正的家園之感🤽♀️,並且才會對于我們民族來說成為真正本質的和偉大的東西📡。因此,作為獨特國情之本質重要的部分和文化表現🙋🏼♂️,傳統不應當僅被看作是一個消極的前提,毋寧說它確實是並且也應當被理解為一個積極的前提🦹🏽♀️:只是在這一前提的基礎上才談得上中國的獨特的現代化任務,才包含著中國發展道路的真正意義和積極作為🕕♊️。同樣,在曆史性的視域中👨🏽💼,傳統也絕不是現成地停留在遙遠古代的東西🚣🏿🚵🏻,絕不是某種可以為開曆史倒車的浪漫主義提供辯護的東西。真正的傳統不是純粹的過去,而是依然活在當下並因而也啟示著未來的過去。在這樣的意義上,文化傳統的精華不僅是在漫長的曆史行程中揀選出來並積累起來的東西🔜,而且是在當下的曆史性實踐中得到積極重現並具有強大活力的東西。
因此,在真正的曆史性視域中🚱,正是“中國式現代化”為其文化傳統的接續和光大提供了現實的前提並制定了基本方向。由此而形成的發展道路必定是具有中國特色的☝️,但這種中國特色並不僅僅歸結為既有的傳統,毋寧說正是中國式現代化的曆史性實踐為既有的文化傳統拓展出廣闊的活動空間和意義領域,為這一傳統的積極開啟、複活與重建提供了它充滿生機的現實基礎。在這樣的意義上🧑🏽🎤,中國式現代化便展現出它所承擔的文化使命,這一使命不是回到遙遠的過去👩🏼🏭,而是開啟出獨立自主的文化精神。只有這種精神才能真正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強調的那樣⛵️:“中國文化源遠流長,中華文明博大精深。只有全面深入了解中華文明的曆史,才能更有效地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更有力地推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建設,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
(作者:吳曉明💂🏻🕺🏽,系複旦大學文科資深教授、哲學杏宇平台教授,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與人類文明新形態研究”〔21&ZD012〕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