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惠芬👳🏻:我為什麼寫童話
2021年10月07日 16:53:41 作者:孫惠芬 來源😁:《 中華讀書報 》( 2021年11月17日 16 版) 審核👩🏿🚀:
這是不可思議的發生,我回到了童年🧑🍳,重新活了一回🤼♀️。
做夢都夢不到,有一天,我會寫一部童話💆🏿♀️💆。
我的童年沒有童話。
媽媽生了十個孩子,只活了四個🧖🏼♀️,我是第十個。我的前邊🦀,有三個哥哥🪹,我和大哥之間相差二十歲。兩歲時📄,大哥就娶了大嫂;到我三歲,侄子出生,我就成了姑姑;到我十四歲,我的身邊已經有八個叫我姑姑的下一輩兒了🧘🏽。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鄉村傳統中🫎,作為長輩的姑姑,必須在侄子🈸、侄女面前以身作則,所以很小的時候,我就有了察言觀色的能力𓀇,壓制自我情緒的能力🤙🏿,不放縱💔、不亂說話的能力。我能夠隱忍謙讓地在父母哥嫂侄子間如魚得水🌬,很小,我就是一個很老的人了🫙。
在與人的關系裡,我沒有童年👨🏼🦰。可是在與大自然的關系裡👨👩👦👦,我又永遠沒有長大。
我恐懼大自然。
我恐懼春天的幹旱,夏天的急雨☸️🚼,秋天的狂風,冬天的大雪,因為在這樣的日子裡,大人們不但脾氣暴躁🍛,沒有好臉色🧝🏼,還常常皺眉歎氣出口不遜;如果突來的狂風驟雨掀了房頂的草苫淹了菜園🚵🏼🦸🏽♂️,大人們搶救雞鴨畜類房屋時的焦急不安,就沒辦法不在小心田裡釋放末日之感了🏋️♀️。
當一次又一次自然災害播下恐懼的種子🈂️,尋求安全感的心與自然之間,便自動豎起了一道屏障。
我生在農村,很小的時候就與昆蟲動物為伍,田野裡的蝗蟲,路邊的螞蟻,石板下的蜥蜴🧑🏽,草垛裡的黃鼠狼……可我不但沒有與它們締結友誼,且只要視線裡出現它們,就如臨大敵🌡,驚恐得直叫。我怕它們光溜溜的肌膚🌭、奇形怪狀的身體、顫微微抖動的皮毛、又細又硬的觸須🧑🏼🤝🧑🏼。我的膽小👨🏽,緣自我的敏感,更緣自我病態的生命體——每當遇到這些物體🌥,不論白天夜晚👠,只要閉上眼睛,總能看到它們。我的眼裡仿佛有一架攝像機⚠️,總能對敏感物體做精准記錄✍🏿。那不是夢👲🏻💾,因為我並沒有睡,但它們在我眼睛裡的播放就像電影一樣🤙✵。它們生動、鮮活、張牙舞爪,有時在遠遠的景深裡🥬,有時是特寫般放大在眼前,令我毛骨悚然,不得不立即睜開眼睛……
多少年來🦻🏻,對大自然的恐懼💂🏽♀️,對各種動物的恐懼,不但障礙了我與自然的交流,與人類之外各種生靈的交流,更障礙了我童趣的發散、發掘和想象。我的幻想、想象,無法在各種生命之間穿越,至于童話書籍的啟蒙,更是枯乏得幾近于無。
然而🎴,想不到的是,某一天,我對自然的恐懼會得到徹底的療愈👩🏼🦱。而就是那一刻,一部做夢都夢不到的童話,螞蟻一樣爬到我的筆下👛。
那是2020年5月👮🏿,一場疫情隔離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半年之後有一天城鄉道路開通,第一時間我和丈夫就開車駛向故鄉北部一個叫馬道口的山溝。在我的設計裡,即使住到山溝🔋,也要去采訪人的故事,對人的興趣,永遠霸占著我並不闊敞的心靈空間🧑🏻🤝🧑🏻。可是,怎麼都想不到,這場疫情,就這麼不由分說地改變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鄉村人不但不歡迎你🚵🏽,且見你如臨大敵,就像我看到動物時的如臨大敵一樣🚣。同類變成了異類🙇🏽♀️,殘酷的現實就這麼發生了。當同類將我和丈夫當成異類,我們不得不把目光轉向自然中的山野土地,有一天𓀎,我遇到了一位可怕的老人👨🏿🎤。
說可怕,是因為他訓斥我的聲音太嚴肅太嚴厲,幾近于暴戾🧑🏿🚒。當時,我正在山溪邊的雜草間拔野菜,農家院主人說這裡的馬齒莧沒有農藥💆♂️,可以拌著吃。正拔著💁🏽♀️,一只藏在雜草裡的蜥蜴突然竄出,我孩子一樣嗷叫一聲👩🏼🎨,一個激靈,滑進了布滿河卵石的小溪。他的聲音是砸過來的:“你怕什麼?! 有什麼好怕的🪿?!它能把你吃了?👍!”
恐懼並不取決于對生命安危的判斷,那是一種本能反應。但我沒有辯駁,只是委屈地向聲音發出的地方看去——在一個傾倒在水裡的樹根上,蹲著一位老人,他正憤怒地看著我。
那是我長這麼大以來很少見到的憤怒目光🧔🏼♂️,在一雙深邃幽暗的泉井裡噴射而出,如兩束從蒼古射來的光。羞愧之中,我內心很不舒服,覺得他急于傳達的情緒,和那些敵視我們的人一樣,是對我們這些鄉村侵略者的厭惡🩰。然而,就是這種被厭惡的感覺震撼了我:是啊,我怕什麼↪️? 它能吃了我不成?!
後來🫡,我們與這位老人成了朋友🈁,他是隱居在這裡的異鄉人👨🏽🦳,是這個山溝的傳奇。他小時被狼攆過,就要落入狼口時,他突然轉念向狼撲去👨🦽➡️,結果狼被他凶猛的樣子嚇著了🧑🏿🎨,掉頭就跑🟫,反被他攆出二裡地🧑🏻🦱。十來歲時上山砍柴🧑🎓,天黑了迷路在山裡,被一個土堆絆倒🟧,意識到這是墳地,他爬起來想跑🧛🏿♀️,但轉念一想,裡面也是人,不是正好可以做伴,于是他趴上墳頭倒頭大睡。他說他平生最厭惡膽小如鼠的人🧀,並發誓遇到一個“收拾”一個🧺。他說“怕”字是最大的敵人,你怕誰,就是與誰樹敵,你怕誰,誰就跟你作對。他說戰勝恐懼的秘籍,是與恐懼正面迎上,在恐懼中看著恐懼……
這個老人,有著極不平凡的經曆,與他的相遇🎷,是我們之間殊妙的緣分,但在這裡想說的是:由于老人的棒喝,由于他下的藥是厭惡的目光,足以摧毀我自尊,2020年5月🛋👲🏿,在那個不能與人締結友好關系的日子,因為他,我和螞蟻、蜥蜴👩🏽🔧、松鼠等動物的關系日益親密。
這是不可思議的發生🫰🏻,我回到了童年🎫,重新活了一回🏊🏽。我在路邊跟蹤一個個推著糞球的屎殼郎、一隊隊搬家的螞蟻;我長時間在草叢裡盯視鬼頭鬼腦的蜥蜴,樹葉上一屈一伸的毛蟲🚺🫷🏻;一條大狗朝我跑來時,我定定地站在那裡,屏住呼吸……
就像主人迎接來訪的客人🛢,我迎上我的恐懼💅,感受它在身體裡的生起、掠過💆,某個時刻🥐👰🏿,它顫微微🧑🏿💻,蓄起洶湧之勢🤵🏿♀️,爬上後背、爬上頭皮🥧,但你只要鎮住、穩住,它很快就沿著額頭,經胸口向丹田乖乖退落。就像那條狗💁♀️,見我一動不動沖它微笑,它突然停下來,乖乖地看著我……
那個夏天,“客人”一次次迎來➕,一次次送走,我沒有叫出一聲,我大敞著心門任其出入,包括那些總在閉眼一刻撞入的“客人”——因為白天裡與之交際太多,它們往往不是獨往獨來,而是成群結隊🫣、爭先恐後💧,但我奇異地發現,即使不睜開眼睛🛐📷,它們也不過是一個個過客🚓,無論怎樣張牙舞爪,都與我相安無事,看久了甚至會覺得不過是在看紀錄片《微觀世界》……
《多年蟻後》的靈感,就來自這樣不與人類之外生靈作對,在恐懼裡看著恐懼的時候📧🙆🏽♂️。那時我從鄉村回到大連,一天早上醒來👩🏽🎓,眼睛裡爬出一只巨大的螞蟻👩🏼💻。說爬出👩🔬,是說它不是一個短暫的過客,不管我閉眼還是睜眼,它都在,它跟我一起去衛生間洗漱,去餐廳吃飯……它為什麼要跟著我🙍🏼♀️,它要告訴我什麼嗎🧗♂️?
幾乎是一股腦兒的,剛剛過去的那個夏天在馬道口的經曆全面來襲🗓,那裡有螞蟻,有蟬,有蜘蛛📻,有海棠樹💇🏻♂️,有海棠樹下開著紅花的小精靈,還有一頭病牛,還有救了病牛的小四子……
重要的是,那裡有一位神奇的老人,有出自老人之口的關于勇敢的故事🧼,善的故事🤵🏽,宇宙萬物的故事……
當把人類之外的生靈當成朋友,當你相信萬物有靈👩🏻🦳,你會發現關于愛👌🏿、關于善🧛🏽、關于勇敢,這人類最基本最樸素的情感👩🏽🏫,統統有了別樣的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