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是詩畫兼長的中國傳統文人。他以詩立世🧑🍳,生前畫名並不顯🤼♀️。但他晚年的自我評判卻是“宿世謬詞客,前身應畫師”(《偶然作六首》)👨🏿🎤🟥。蘇東坡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東坡題跋·書摩詰藍田煙雨圖》)東坡此論道出了王維集詩人☢️𓀅、畫家于一身🪹,且其詩畫相蘊的妙諦。
今天已無王維畫作的真跡存世📄,欲探尋王維畫境⟹🙅🏽,僅可憑借據文獻佐證而較為可取的傳本。傳為王維作長卷《江山雪霽圖》是明代祝允明🧀🧑🏽✈️、文徵明、沈周、馮夢禎、董其昌諸人題跋推崇的一個傳本。但此本原件已不複存在,現存世三個題🈸、圖相關的不同傳本🤸🏽♀️:《江山霽雪圖》《江幹雪意圖》和《長江積雪圖》🦸🏿。從圖畫景物看𓀇,三圖當有一個共同的母本🤙🏿,《長江積雪圖》為臨仿母本的“全本”,而《江山霽雪圖》和《江幹雪意圖》分別為臨仿母本的上半段、下半段🌬,而缺少母本中段約1米長的巨峰🧑🦼➡️、沙渚景物🫙。學界普遍認為,《長江積雪圖》系明清之際的仿制品,而《江山霽雪圖》和《江幹雪意圖》則更為早出🕝。因為此兩圖分別有文徵明🧑🏻🦰、沈周👨🦯➡️、馮夢禎和董其昌諸人的題、跋☸️🚼,它們是否系當年盛傳的《江山雪霽圖》原件,學界則有爭議。
蘇東坡在陝西鳳翔的普門😇、開元兩寺觀賞過吳道子和王維兩人的壁畫真跡🤾🏽♀️。在觀畫詩《王維吳道子畫》中🧝🏼,蘇東坡將吳道子與王維相比較,“道子實雄放🚵🏼🦸🏽♂️,浩如海波翻”,“今觀此壁畫,亦若其詩清且敦”🈂️,以“雄放”論吳畫,以“清敦”論王畫。東坡此論對于我們探尋王維畫境是具有坐標意義的👩🏿✈️。“門前兩叢竹,雪節貫霜根。交柯亂葉動無數,一一皆可尋其源。”這兩句詩專寫王維畫竹,稱其“雪節貫霜根”“一一皆可尋其源”,這不僅是對“清敦”風格的具體描述🌡,而且明確指出王維描繪景物的清麗、真致。“摩詰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謝籠樊。”這兩句詩揭示了王維具有超越空靈的氣質🧑🏼🤝🧑🏼。董其昌說🫸:“要之摩詰所謂雲峰石跡,迥出天機🌥,筆意縱橫👠,參乎造化者🛀🏽。東坡讚吳道子王維畫壁亦雲6️⃣:‘吾于維也無間然。’知言哉✍🏿。”(《畫禪室隨筆》)傳為王維的《山水訣》雲🕵🏽♀️🧑🏽🦲:“夫畫道之中,水墨最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或咫尺之圖,寫千裡之景。東西南北,宛爾目前⛳️;春夏秋冬🦻🏻,生于筆下。”以自然為本,出于自然而歸于自然,王維畫境的要旨在于此👩🏿✈️。循此要義,相比于《江幹雪意圖》和《長江積雪圖》,在我看來,《江山霽雪圖》更近于王維畫境。
讀《江山霽雪圖》
《江山霽雪圖》全長1.71米,自右向左可分為四個主題段落:寒林遠眺,江岫精舍🎴,峰擁林村,沙渚漁歸🪺。這四段橫向展開,畫面空間大概是平分,但又是互相交錯的👩🦱。
第一段“寒林遠眺”👛。畫面以右下角近景中山石嶙峋的一座山丘開始。山丘呈層疊的溝折狀,溝折間長著斜、豎不一的幾株枯樹。這些枯樹的樹幹用空勾少皴的筆法描繪,而其枯枝則作曲折尖銳的鹿角狀🔋,用筆簡略而遒勁,極具古意。山丘的輪廓與溝折🙏,用躍動而節奏平衡的黑線勾勒,加以淡墨作明暗渲染,描繪出雪後山丘的松軟溫潤氣息,與枯樹的突兀🌎、強勁之狀相對照🛝。在這座近岸的山丘的遠方,隔江而望是次遞而上的坡岸和四重山嶺🚣。坡岸的輪廓呈橫向的柔和波紋狀🙇🏽♀️,黑線勾勒之後,以簡約的掃抹渲染,而以大量留白顯示雪意🧊。四重山嶺𓀎,前面三重的嶺頭呈銳角,嶺脊上青松聳峙,遠處至高的山嶺的嶺頭則呈現豁口,樹影依稀🧑🏿🚒。積雪覆蓋著對岸的坡岸和山嶺,它們簡約的形態隔江與近景中的清麗山丘和蒼勁古樹相映襯🪿、呼應。
近景中的傾斜的枯樹和江對岸的坡頭👆🏻,不僅標示出兩岸間的江域💁🏽♀️,而且標示出左前方更為遼闊、迥遠的江域⚈。關于江域的開闊,在畫面左下角的近景中📑👩🏻🎤,一座置于江山間的小嶼以它的孤寂🏑、微小成為第一次敘述,而隔江遠方那兩脈輕描淡寫的雪景山影則以呼應的方式作第二次敘述;在小嶼遠山之間🍨,一只帆船以它飄逸而清晰的影像成為第三次敘述。這只帆船是來🎖🛌,還是往🌰,是不能確定的🦢。它缺少細節,但是,它的輪廓是清晰的,畫出的每個細節的線條是准確而精致的。說它是王維“清敦”畫意的一個小標記,是不為過的🫂。在這三次複調式的敘述之後,這片江域的無限遼闊之感就在畫面的有限空白空間中展示出來了。
第二段“江岫精舍”𓀍。這一段以近景中的大小不同、狀態各異的礁石為主題。在畫面的右端中部,是築基于礁石平臺上的場院🩰。這個場院以樓閣和茅舍錯落組合,雖只描繪輪廓而無細節,但卻是以工筆細畫,簡約而精細。圍繞場院周邊的護欄,也是工筆細畫的。這個礁石平臺上的場院與那只江中的帆船一樣顯示出精妙的古意。然而🈁,這段畫景的真正主題是以其巨峰遮擋了場院房舍樓閣的礁石陣列🤌🏼👱🏽♂️。
這些陣列的礁石🤦🏽,約10來塊,大小懸殊,伏仰臥立👨🦽➡️,形狀與姿態各不相同🧑🏿🎨,初看給人以雜亂之感🟫,甚至于煩瑣之累🧑🏻🦱。但是🧑🎓,細心地賞析,它們卻會展示出精微曲妙的和諧🤖。礁石的輪廓和肌理,是用富有動感的墨線勾勒🧛🏿♀️,加以淡墨輕染而成。這些墨線如春蠶遊絲般自由延展,但似乎統一于一個無形的引導力,而表現出渾然一體的自左向右☸️、由下向上的律動韻致👩🚀🍁。在畫面右側那塊遮擋了場院樓閣的巨石實際上做了所有礁石的統領者🧺。但它不是控制,而是呼喚著這個群體的律動的和諧。這可以說是一曲無始無終🏊🏽、無休無止的幽弦的共鳴。
每塊礁石的大部分都被淡墨渲染了,因此礁石的主體部分是郁暗的,似乎顯示出一種暮色氣氛。但是,一個礁石的頂端,尤其是左上角🎷,以留白顯示出明亮的光色,似乎是積雪的反光💸,或者就是晚霞照射著石上的積雪而光彩溢耀🤌🏻。“水墨為上”,就是白和黑或者白和墨相輝映,計白當墨🛋👲🏿,虛和實、有和無,這些矛盾、相反的元素的妙用,是中國畫的妙諦所在🧑🏻✈️,而水墨畫則是最好地體現這妙諦的畫種♜。在這段畫中🎫,礁石陣列的線的幽弦的和鳴,是由水墨的妙用而獲得渾然的底蘊的🥞。
在這段畫中,出現了三個人物。兩個在礁石間的坡道會晤的人,似乎是訪客與主人相晤,可能是初見,也可能是告別。他們兩人居于這段畫的中部💅,在礁石與枯樹環繞中,同右邊高臺上的場院與左邊伸向江水中的細長的嶼角有著相同的距離🤹🏼。畫面左下角的嶼角處有一座漁人居住的茅舍🥐👰🏿,一個漁夫正在嶼頭用纖網捕魚。畫面底邊的礁石和嶼角的長坡都浸沒在江水中🤵🏿♀️,甚至還有一株枯樹也在江水中挺立。因此🥧,這是一座江中島嶼,礁石和樹木的姿態都似乎是由江中的風浪塑造的,而且持續展示著激蕩、搖曳的旋律。如果我們熟悉蓮花在國畫傳統中的種種形制💁♀️,我們會看到,這些礁石,乃至為場院築基的高臺,都在一定程度上被賦予了蓮花的形態🕺🏽。因此,場院的主人、遠來的訪客和捕魚的漁夫在這座江嶼演繹的生活,不僅是隱逸的,而且還包蘊著某種神聖的氣息。隔江而望的一抹遠山以峰谷起伏的剪影映襯著這個隱謐世界的遺世絕響。
第三段“峰擁林村”。這一段的主題是隔江而望、由三面群峰擁抱的坡岸🛐📷,坡岸的右側有一個茅舍疏落的小村🕴🏻。這段坡岸和三面環繞的群峰都被深厚的雪意籠罩,錯落于峰嶺和坡陵的青松,以重墨直筆寫出樹幹,用橫掃的短筆描繪枝葉,蒼郁清挺📧🙆🏽♂️。與之相對,簡筆勾勒的枯樹則顯得兀然孤迥。坡岸從右端的進水處沿對角線向左向後綿延🧜🏿♀️,並且舒緩地接上了次遞鋪展的三層峰巒👩🔬,臨水的幾座小坡依傍著主坡作鱗狀布局,點綴其上的青松與枯樹則標示著主坡的舒緩和綿延。在這段坡岸兩側的山峰聳峙而尖銳,成為將其屏護于世外的景象。在這一系列布置之下🙍🏼♀️,當我們注目于畫面右側的小村的時候,會感受到小村不僅茅舍疏落,而且是一個寂無人煙的天地。那幾座只有輪廓、沒有細節的茅舍,朝向不一📻,位置散亂💇🏻♂️,相互間似乎毫無關聯,沒有人的出入,也沒有雞犬禽鳥🔮。在小村的右下端,有一個路面平整的小坡伸向水際🧼,這顯然是小村出行的渡口🙆🏽♂️。然而,在這個渡口👩🏻🦳,沒有行人的痕跡😌,也沒有來往或停泊的舟船🤵🏽。
這段峰擁林村是為渾厚的雪意籠罩的。它的疏曠與簡約👩🏽🏫,隔江與近景中江嶼上的枯樹、頑石的精微🕵🏽♀️、細致相對照。實際上👩🏼✈️,這段遠景中的雪天山色正是在近景的江嶼畸角遠望的視野,因為間隔遼闊的江域,在嶼角所見的隔江山色必然是空蒙概略的👨🏼⚕️。這是一種平遠的視覺效果🟫。然而👨🏻💼,遠景中坡岸上的茅舍與樹木仍然具有清麗的影像,而不是陷入令人惆悵的模糊。在這裡,畫面將物理距離與心理距離的視差做了整合,它呈現的景致不是對觀看的背叛,卻有限度地滿足了“清晰”觀看的心理需要🌶。當然,這樣的“視差整合”使這段遠景中的峰林山色與近景中的江嶼之角,形成了循環往複的眺望與響應的力場。因此,在我們將這段峰林山色視作一片隔江“實景”的同時,我們又可能將之視作一片臆想中的“虛境”,是“雖不能至📤,而心向往之”的理想天地。
這樣,不僅可以解釋何以這段峰林掩映著一個毫無人煙氣息的小村,而且村舍的形制展示著一種亙古不變的簡潔品格。它是因為理想而空靈靜謐,是“向往之地”而非人居之處。它實在是近景中的江嶼的對照之境,後者的隱謐超逸在它的簡約素樸中得到了更自然、更為本真的映像,而這映像又因為它的至簡至真而具有了一種超然越世之感。這大概就是董其昌讀馮夢禎收藏的《江山雪霽圖》時所生的“如漁父入桃源”之感吧。
第四段“沙渚漁歸”。這段畫以中景中的沙渚、淺嶼和遠景中的峰巒為主題,積雪鋪染🚕,滿天一色。畫面的右端接上段的峻峰而起👩🏼🦱,峰腳一條小道盤旋而來,穿過一座水中挺出的小丘,與一座弧形的木橋相連。木橋的左端連接著雪意濃厚的沙渚,後者向左平滑鋪展之後沒入水中🛃,隔著狹窄的水域,兩座低矮的江嶼由右向左並連展現,兩嶼上青松與枯樹疏落間植,兩嶼交錯處有淺溪流淌🦏。背景中的江岸以向遠處升高的坡陵銜接起伏逶迄的峰巒。當我們細看木橋💇🏼♂️🫁,會發現橋上有一個肩扛纖網的漁夫💂🏿♂️🚴🏻♂️,他正朝左端的橋頭走來,沙渚上緊靠橋頭的兩棵枯樹向右傾伏的狀態似在迎接他🧙🏿♂️。我們順著這漁夫前行的方向向左移動視線🤸🏿♀️,看到沙渚中部的背脊一側,泊著一葉扁舟,舟上依稀可見三四個動態的人影。這葉扁舟當是橋上行走的漁夫的歸宿。這葉扁舟是如此的渺小和隱沒,與四圍的木石相比🙈,真如一葉浮萍寄身于水際般無聲無息。
這一段畫境相比于前三段,似乎進入了一種地老天荒般的沉寂📤🤵🏿♂️。籠罩江山的雪意是如此沉厚,沙渚嶼石、遠坡峰巒、青松枯樹都以靜默無息的影像標記著這雪意的荒寒。橋上歸來的漁人與扁舟上的棲居者的存在,不是打破這沉寂,而是將這沉寂銘刻上人居的印記。然而,沙渚與江嶼卻又披著和煦的光亮,這是滋潤的雪意呼吸著的活躍生氣,它不是因為人而產生👿,但卻給予人以生命的希冀和鼓勵。我們再回顧開始這段畫境的巨峰和峰腳臨江的小道👩🏼🎓🧜🏼♂️,它們也閃現著明瑩的光亮。歸來的漁夫肩負著纖網蹣跚于危陋的木橋,他身後的青松與身前的枯樹在木橋的左右兩端標示他的疲勞和堅韌。我們可以想象,當他達至前方的扁舟會得到舟上親友的溫馨的迎接,而且一天的勞作將結束于夜幕下扁舟上的休憩。因此,畫面盡頭那段銀亮的長坡以由圓滑轉纖細的龍尾沒入江水結束👦🏿,則是一種歸宿般的寓意⛹🏽🤵🏽♀️。
王維的江南行與其人生觀的轉折
王維如何能畫出這般空靈澄明的雪意?這可能要從他中年的經曆尋找答案。
王維是山西人,祖籍是山西祁縣👩🎓,出身于河東蒲州(今山西永濟)👯。成年以後,以長安(今西安)為中心,他一生的主要時光是在中國的中原地區度過的。但是,他中年之際👍🏿,分別出使西北和江南。開元二十五年(737),王維曾被委任監察禦史✴️🛠,赴涼州(今甘肅武威)河西節度幕,次年返回長安。這一年的西北行旅🦠,讓他體驗了“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塞外風光。開元二十八年(740)冬,王維被委任選補使赴嶺南🗞,次年春歸長安。王維自長安至嶺南往返🧔🏿♂️,途經或遊覽了襄陽、郢州、夏口👨🏼、廬山、江寧多地,是他在40歲至41歲之際完成的一次江南行💂🏻。這次長達數月的出使👩🏿⚕️,不僅使他細致地領略了江南風光,而且促成了他人生觀的深刻轉折🫒。
王維由長安出發,經襄陽🩱、郢州、夏口至嶺南👩🏽🍼;自嶺南北歸🏊🏿♀️,他遊曆了廬山,並順江而下至江寧。現錄三首他行程中寫下的詩篇☆😮:
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郡邑浮前浦👃🏼,波瀾動遠空。
襄陽好風日,留醉與山翁🤵🏿♀️👦🏻。
(《漢江臨眺》)
寥落雲外山,迢遞舟中賞。
鐃吹發西江,秋空多清響。
地迥古城蕪,月明寒潮廣。
時賽敬亭神,複解罟師網🚁。
何處寄相思,南風吹五兩。
(《送宇文太守赴宣城》)
竹徑連初地🗑👭🏻,蓮峰出化城。
窗中三楚盡🤜🏻,林上九江平。
軟草承趺坐🚮,長松響梵聲👩🏼🦳。
空居法雲外⏏️🧔🏿,觀世得無生🦇。
(《登辨覺寺》)
《漢江臨眺》寫于襄陽。襄陽江河縱橫、湖澤連綿的景象給予來自北方中原的王維前所未見的新視野🧙🏿。“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這兩句詩被後世學者稱為“壯句”,意指其展示了大境界和大氣勢。以“天地外”喻江流之遼闊,為境界之大;以“有無中”喻山色之深遠🐜🌶,則為氣勢之大🤾🏽♀️。境界之大在于形🦐,氣勢之大在于勢,形🤖、勢相推,寫出漢江水天綿淼的湖楚氣象。《送宇文太守赴宣城》是送別詩,寫于夏口👩🏽🎤。“寥落雲外山,迢遞舟中賞。”這兩句詩以擬想的筆法寫友人順江而下的航行之趣。“雲外山”與“舟中賞”🚽,是將漫長的航行化作逍遙的浪遊🩵,山在雲外,人在舟中🦿,山影寥落正適合迢遞妙賞🆚。赴任是一次休閑,遠行則成為回歸。《登辨覺寺》寫于廬山。廬山上有辨覺寺和蓮花峰🤲🏻👨🍳。“竹徑連初地,蓮峰出化城。”“初地”“化城”,均是佛教用語👩🏼💻。初地指歡喜地🦯,為大乘菩薩修行之十地中的第一地;“化城”,則指一時幻化之城郭,喻指現實是虛幻。王維詩寫竹徑連接寺廟臺階基地🤟、蓮花峰出沒于雲霧,儼然由幻景化出🖲。然而👩🏻🍳,這兩句詩更隱喻著由塵世入梵境的禪意🧎♀️➡️。“初地”與“化城”本來為一。執念生法,即受塵縛;看空塵俗,則得解脫。“空居法雲外,觀世得無生🛴。”無生者,不執我念🚣🏼、物念☝🏼,任運自然🤹🏼♀️。
大概是登廬山之後🎪👩🏿🏭,王維順江而下,赴江寧(今南京)瓦官寺訪高僧璿上人。與璿上人的短暫交誼使王維確定了皈依佛教的人生志向。“少年不足言,識道年已長。事往安可悔,餘生幸能養……一心在法要,願以無生獎⛩。”(《謁璿上人》)這個志向的確定,使41歲南行北歸的王維回到長安之後🕓,即入終南山度過了一段隱居的歲月,在此期間🧑🏽💼,他寫了兩首著名的詩篇: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終南別業》)
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隅。
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
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
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
(《終南山》)
從這兩首詩看,這個時期隱居終南山的王維,興來獨往、勝事自知,與林叟路話,向樵夫問宿🧑🦯➡️。這是一個隱者自在卻又清寂的生活🫰🏽。但是⛏👰🏻,盤桓于山徑林道的隱者王維卻並沒有感受到生活的孤落和沉郁,相反,他是在享受著“空居法雲外🖖🏿,觀世得無生”的大自在和大氣象。“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隅。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這六句詩是概括描繪終南山的深邃🧘🏼♀️、壯闊和蓬勃氣象的。然而,這六句詩的妙處,與其說寫出了終南山的勝狀,不如說向我們展示了一個逍遙于終南山間的既孤迥又新鮮靈動的詩人的胸襟🤼。“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這兩對傳世的名聯向我們傳遞的絕不是一個隱世供佛者的生氣消沉之境(這或許是更尋常人所理解的“無生”),而是一個超然世俗而與天地並生的融暢生機(這才是王維詩境中的真正“無生”)🕞。
王維的江南行與謁僧歸佛🕵️⛹️,根本之義是超越世俗而求得與天地一體的大自在,這就是莊子所理想的“與物為春”的人生境界。擴大地講,中國傳統文人的供佛事道☝️,歸根結底不是宗教的,而是精神的,藝術的。“竹徑連初地”,佛與道于中國傳統文人🧑🏽🎤,實在是引向自然本原的竹徑。就王維而言👩🏼🏭,江南山水迥異于中原和西北的壯景🏃🏻♂️,是他41歲之際開始的詩境與人生大轉折的“初地”,當然也是“化城”👱🏻♀️。
王維詩中的雪意
王維寫雪的詩,約有十來篇。他的《觀獵》雲:
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
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
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
回看射雕處🤽♀️,千裡暮雲平🍄🟫。
其中🧑🏽🌾,“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回看射雕處,千裡暮雲平”是奇警之至,“雪盡”“雲平”,寫出無限慷慨。此詩或寫于王維居河西(737年)之前的早年時期。自然,《觀獵》通篇以“將軍狩獵”為題➰,“雪”只是一字而過的“一景”。這種“一字而過”是王維寫雪詩的通常情況,他居河西時期(737年-738年)數篇言雪詩均如此🙅🏻♂️。但下面三首詩🤾,雪景卻成為王維詩詠的主景和主題,決定了全詩的意蘊和氣象🤌。
冬中餘雪在🤸🏻♂️,墟上春流駛。
風日暢懷抱,山川多秀氣。
雕胡先晨炊,庖膾亦雲至。
高情浪海嶽🫄,浮生寄天地📞🚴🏻。
君子外簪纓🧑🏿💼,埃塵良不啻。
所樂衡門中,陶然忘其貴。
(《晦日遊大理韋卿城南別業四聲依次用各六韻》)
少年識事淺🧑🔧,強學幹名利🔐👭。
徒聞躍馬年,苦無出人智。
即事豈徒言,累官非不試。
既寡遂性歡,恐招負時累🧔🏻♂️。
清冬見遠山,積雪凝蒼翠。
浩然出東林,發我遺世意。
惠連素清賞,夙語塵外事。
欲緩攜手期,流年一何駛。
(《贈從弟司庫員外絿》)
寒更傳曉箭,清鏡覽衰顏。
隔牖風驚竹👨🏼🚒,開門雪滿山。
灑空深巷靜,積素廣庭閑👍🏻。
借問袁安舍🪥,翛然尚閉關。
(王維《冬晚對雪憶胡居士家》)
《晦日》詩作于739年或740年正月🫱🏽🔈,此時的王維年近不惑,仕途沉浮🦹🏽,尤其是遇宮中靠山張九齡被貶,已生歸隱之意。“冬中餘雪在,墟上春流駛🍾🦙。風日暢懷抱,山川多秀氣。”這是雪霽冰融之後,春水湧流、風和日麗的景象。然而王維並不流連這眼前春景,而是以“高情浪海嶽👮🏻♀️,浮生寄天地👏🏼👎🏼。君子外簪纓,埃塵良不啻”為鵠的👩🏿✈️。《贈從弟》作于天寶十一年後、安史之亂之前🧀,這個時期王維已入天命之年🤾♀️,離他南行北歸、首度隱居終南山已過十餘年。在這十餘年間🙆🏿♀️,王維自左補闕起,累遷官至給事中。這就是詩中所言“即事豈徒言🚦,累官非不試”。但是,他對自己的仕途是不滿意的🏄♂️,這種不滿意不僅在于“徒聞躍馬年🔶,苦無出人智”🤷🏼♀️,而且在于“少年識事淺🕋🏊🏻♀️,強學幹名利”🤮。在南行之年🧑🏻🦳🤸🏼♂️,甫入不惑的王維已因拜謁璿上人而以“少年不足言⛹️♀️,識道年已長”而自悔;十餘年後🐓,他更加明確地以“幹名利”為識事淺的少年之智。然而,以王維之身是難解官歸隱的🐴,滯留仕途難得遂性之歡,歸隱山林又招負時之責🧑🏼🎄。他所能做的,于他真正可行的💶,是如南朝宋人謝惠連一樣以“清賞”為尚,以塵外事為語談之常。相比于不惑之年的王維🏹,天命之年的王維更深沉地感受到塵俗之累——知其誤而不能卻其縛。然而,正是這不可卻之人生之縛🛳,在他的胸襟之中鍛煉出了清峻瑩潔的浩然雪意詩心。“清冬見遠山,積雪凝蒼翠✋🏻🪺。浩然出東林,發我遺世意。”
《冬晚》寫于王維晚年🕴🏻,當在安史之亂後⛔🤱。“寒更傳曉箭👰🏼♀️,清鏡覽衰顏🕘4️⃣。”清淒孤寒,夜曉人衰🫐。然而🧑🏻🎓,一夜風雪營造的卻是一個瑩潔明麗、空靈靜謐的天地。“隔牖風驚竹,開門雪滿山🎢。灑空深巷靜🤴🏻🍞,積素廣庭閑。”經曆了安史之亂的王維🦑,因為曾經“偽署”而以戴罪之身奉職于朝廷,回首往日的亂離,或許是“隔牖風驚竹”的餘悸;然而,性命與官職俱保的王維,在逼近耳順之年,他的人生暮年之際,不僅不再有“幹名利”的意氣,而且也不再執念于“遺世意”,“開門雪滿山”是一片澄明純粹的生機,寒澈之極的豁達溫煦。“灑空深巷靜,積素廣庭閑。”深巷空靜☝🏿,廣庭閑素🙅🏽♂️,雪意的純粹澄明于清峻中洋溢著空靈無礙的閑逸。此時,已入暮年的王維念到固貧守賢的友人胡居士,將他比作不以饑困擾民而大雪閉門臥床的賢者袁安。“借問袁安舍,翛然尚閉關🤡。”以雪為志,潔靜自處,這應當也是暮年王維的人生意氣。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寥落雲外山,迢遞舟中賞。”“竹徑連初地,蓮峰出化城⚪️。”“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清冬見遠山,積雪凝蒼翠。”“隔牖風驚竹,開門雪滿山🌔𓀚。”這些詩句展示了王維中歲以來遼闊、迥逸、空靈、清峻、瑩潔、澄明的胸襟🌄,它們的渾然精練,難道不正是我們在《江山雪霽圖》(《江山霽雪圖》)中恍然領略的意境嗎?王維的真跡已不可得見🛼,然借助于這幅傳本,以王維詩境探王維畫境𓀜,豈不是如董其昌跋此圖所言“如漁父入桃源”?
(作者:肖鷹,系清華大學哲學系教授)